「禮拜五有空嗎?去吃你喜歡的咖哩蛋包飯吧!」
電話那一頭,傳來一如往常的開朗與喜悅,我想她應該正無聊地捲著電話線,露出甜到不行的可愛笑容吧?
站在高樓最頂層的玻璃窗旁,望著飄下細雨的灰濛天空,我的心很矛盾。
一邊難掩興奮地高興接到她打來的電話,一邊卻礙於某種不得不面對的事實而細細苦惱。
我該赴約嗎?她是那麼開心的約我,充滿期待,我捨不得看見她失望的表情。
「喂喂?那邊有沒有人啊?向鎮良,睡著啦?嗜睡症又發作嗎?」
敢邊調侃我邊笑的女人世上恐怕只有她一個,身為這間公司的最高領導人,何況還是她的頂頭上司,小妮子膽子可真大。
「想被扣薪水就盡量嘲笑我吧!我無所謂。」
聽著她輕鬆愉快的笑聲,壓在我肩頭上的重擔彷彿跟著落下不少。
她就是這樣,總能輕輕鬆鬆帶給人舒服和喜悅,不可思議,就像降至人間的天使。
「真小氣耶!好歹我也天天加班還沒拿你加班費好嗎?像我這種優質到爆的員工你翻遍地球也找不到啦!」
又是一陣大笑,我真懷疑有女人能像她這樣,比任何一個男人還豪邁,卻比任何一個女人都可愛嗎?
走回我灰白相間的辦公桌,望著豎立在眼前的相框,我會心一笑地伸手取出相框後的行事曆,研究了我滿到不行的行程表,心情,很興奮。
「這禮拜五嗎?很不幸的我有聚餐,而且還是兩個。」真想知道她的反應會是如何?這女人一向不愛被拒絕。
「誰跟你約這禮拜五啊?我是說下禮拜五啦!」
笑得天花亂墜的她似乎說到口渴,也不在乎我這個聽她豪邁笑聲聽到耳朵有點痛的上司是否願意,又自顧自地編織起她美麗的約會行程。
「下禮拜五我們可以早點下班、拒絕沒有加班費的加班、早點離開公司去那間上次路過就想嘗試看看的蛋包飯試吃,欸,今天早上我拿到兩張試吃卷,是一個年輕帥哥遞給我的喔!心動沒?」
沒,完全沒。
我一個公司負責人坐在路邊用免錢的試吃卷,吃便宜到不行的咖哩蛋包飯,萬一被熟人看到怎麼辦?被生意上的合夥人發現怎麼辦?被最愛有事沒事亂跟蹤的狗仔堵到怎麼辦?
雖說我這人沒什麼好報導,但在沒啥新聞可報時,狗仔八卦隊總有辦法無中生有地編織一齣又一齣精采絕倫、驚為天人的八點檔爛梗。
「妳一直強調沒有加班費,是對我的一種精神報復嗎?」
我邊和她說話、一邊撥了內線給我的秘書,隨手寫下欲交待的事項後,秘書熟練地在不打擾我的狀態下,很快地完成我交待的工作,我們相視一笑。
「沒錯!你是個超狠心的頂頭上司啦~有你這種上司齁,我上輩子一定沒作好事、也沒拜好香,不然怎會在這種時候遇到你……」
她的聲音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突然消失,只聽見耳邊傳來她微弱的呼吸與嘆息。
超古怪的。
安靜完全不適合她。
「怎麼了?何韻琪妳見鬼啦?聲音咧?妳轉靜音?」
互相調侃一向是我與她的對話方式,我們很少用正常的禮尚往來或相近如賓的樣子交談,這太不像我和她的關係了,我倆的關係。
何韻琪是我高中學妹,求學時代我們這兩個風雲人物彼此互看不順眼,整天碰面不是吵架就是吵架,幸好我好男不跟女鬥,總是多少讓著她。
但這女人卻不感恩,只要哪次騎到我頭上來,就會發出那種比摔角選手還豪邁的大笑,與她美豔性感的外貌完全不符。
真是可惜了,美豔性感的外表有著男人的內心,我常這樣笑話她。
等了許久,何韻琪都沒有說話,這有些不尋常,畢竟她從來不曾憋話超過一分鐘。
「韻琪?妳還好吧?」
瞄了下時間,再過三分鐘就得上樓開會,我能在三分鐘內弄懂這個豪邁女人到底是哪根筋被切斷了嗎?
「鎮良。」
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疲乏無力,這是何韻琪的聲音?我一時還轉不過來,不過……也很久沒聽見她這樣親暱地喊我的名字。
「嗯?怎麼了?」
「我常常在想,要是我們早點再次相遇該有多好?」
「再次相遇……」
她的話讓我刻意忽略的胸口大石瞬間增加了重量。
我深吸一口氣,收起所有的玩笑話,試著以最緩和的聲音回答:「韻琪,妳還好嗎?這真不像妳。」
這件事我倆心知肚明。
我們也從不點破彼此躲在這道並不堅固的鐵門之後,就怕哪天不小心被發現,就再也無法躲進這層微妙灰色的迷濛地帶。
「下禮拜五是什麼日子你知道嗎?」
「嗯?很重要的日子嗎?我看看……」翻著這個月的行事曆,禮拜五的地方沒寫到任何值得我注意的標記。「什麼嘛,神秘兮兮……到底是什麼日子呢?」
眼角又瞥到金色相框裡的照片,只是這次,我突然沒了笑意。
「那天是我的生日,二月二十九號。」
我一怔,居然會忘了何韻琪的生日?
這個愛笑又愛搞夢幻的天真女人的生日,四年一次的難得日子,我……忘了。
「……對不起,我沒有注意。」
在道歉的同時,不由得胸口有些沉悶窒息,彷彿忘記這個日子不是我的錯,我沒有錯,另一個人才該負責不是嗎?早就不是我的錯了。
一想到此,胸口的石頭還是沉下來了,它不斷下沉……下沉……最終壓在我柔軟的心底深處,重得教我喘不過氣。
「沒關係,他也忘記了。」
沉默,居然有一天會出現在我倆之間,這是我從未想過的。
我不想問。
真的不想知道。
我他媽的從來就不想了解她和他的關係,就和我現在居然把相框弄倒蓋住一樣,全身火氣都來了。
「志遠還好嗎?最近……」
「嗯,下禮拜就會從韓國回來,也出差一個月了。」
「是嗎?那你們準備怎麼慶祝妳的生日?溫泉旅行?出國遊玩?哈!還是環遊世界?」試著想將氣氛緩和的我說著無邊無際的廢話,這一點也不好笑。
對我來說環遊世界是可行的,但對領著一般上班族薪水的何韻琪來說,卻是遙不可及,雖然有一度她真的可以實現這個願望,卻也是她自願退出。
「我只想和你度過,我只想到你,鎮良,我還是──」
「不要說了!」
我沒想過會以這麼大音量蓋住韻琪的聲音,大到連我自己都嚇到。
沉默第二次蔓延在我和韻琪之間,我知道,將我倆藏起的這道門總有一天會被打開,只是沒想到會是今天。
「鎮良,志遠回來後我們就要結婚了。」韻琪的輕聲細語在我耳邊迴盪,輕輕柔柔,她接著說:「可能的話,我希望你能來參加。」
「參加……嗎?」
我不知道後來怎麼接話的,就像無意識的機器人一樣順口說出:「好啊,我會去的,當然要去囉!畢竟是高中學妹和學弟的婚禮,身為你們的學長,得大方地包筆大紅包給你們才是。」
他媽的我真假。
假到讓人想吐。
「呵,沒包到兩百萬不准回家。」
「嗯。」
「沒跟我乾兩百杯也不准回家。」
「嗯……」
「沒祝福我幸福快樂也不准回家。」
「好。」
「沒說愛我,就不准你掛電話。」
「……」
這句話,我說不出口。
尤其在這種時候。
秘書盡責的再次敲門,她告訴我時間到了,總是這樣善解人意替我打點好一切,雖然秘書不比何韻琪驚為天人的美豔,卻是我認為最貼心的好夥伴。
她守候般地站在門口,指指手上那只藍色的錶,那是在夜市買的便宜貨,一支三百元還有找,三年以來一直戴在手上,並且很珍惜,我都看在眼裡。
她帶著溫暖的微笑,清澈的黑瞳望著我,喜歡素顏的她和美豔無比的韻琪不同,她純淨的美麗。
我握著話筒,知道韻琪還在等待,但這一切已經變得不怎麼重要。
沒注意自己嘴角上的微笑,對著話筒,我輕輕說出:「我愛妳……我真的很愛妳……在這個世界上……妳是唯一。」
妳是唯一救贖我的人,在我與前女友分手時,每天陪伴在我身旁的人。
秘書害羞地笑了,她無聲地揮揮手叫我不要在公共場合說這麼羞人的話,急急忙忙跑了出去。
「……謝謝你鎮良,聽到這句話我真的很高興……」
話筒裡傳來何韻琪欣慰的聲音,帶點鼻音、帶點哽咽,享受著我送她的禮物,卻沒想到自己的自私與曾經給我的傷害。
電話這方的我好整以暇地坐在老位置上,重新將蓋住的相框立好,胸口的石頭已經消失了,這一刻,我知道對我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麼。
相框裡的人是我與雪莉的合照,我新婚一年多的老婆,也就是剛才羞紅著臉跑掉的女人。
我是愛她的吧?我想,自己仍是最愛她,至少我絕對捨不得她為我哽咽流淚。
「韻琪,下禮拜五我可能沒法赴約了。」
「……咦?」電話那頭傳來意外的疑惑。
「還有,生日快樂,祝妳幸福,再見。」
說完我便掛上電話,不論那支特別設立的號碼後來響了多少次,我再也沒接起來過。
點了根煙,窗外灰濛的天空彷彿透出一絲陽光,雨停了,連同我心中的綿綿細雨。
就這樣吧。
無緣的咖哩蛋包飯和我無緣的前女友。
拿起厚厚一疊資料,我帶著微笑,走向最愛的老婆身邊,聽見身後的門重重關上。